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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    箭矢用到一支不剩,小蝎弩已经派不上用场,但苏晏舍不得扔,将它用皮革条固定在大腿外侧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副刀,借我一把?”他问身边的锦衣卫。

    那名锦衣卫用糊满血迹的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污泥,喘气道:“苏大人,您还是别使刀了,反正也砍不动……不是,我是说兄弟们就算战至一兵一卒,也会拼死保护大人!大人无需亲自操刀。”

    苏晏带着忧虑之色望了一眼山洞外面。

    “迷踪林”其实也不过是一片地势起伏较大、植被茂盛、洞窟较多的山丘,并没有传说中玄乎其玄的迷宫效应。况且血瞳刺客们擅长潜伏、追踪和刺杀,区区山林怕是挡不住他们的脚步。

    那名锦衣卫忽然变了脸色,说:“卑职听见了石千户的喊声……隔太远,听不清,卑职出去看看。苏大人就待在这里,这口洞窟隐秘,轻易发现不了。等战况平定,卑职再回来接大人。”

    苏晏也知道洞窟窄小,容纳不了几个人,加之锦衣卫们同气连枝,必不忍见兄弟在外苦战而自己避难,于是点头道:“去吧。他们要真突破了防线攻进来,你们几个守在我身边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锦衣卫抱拳后出了洞窟,半晌也不见回来。

    苏晏又等了许久,外面仍无动静,只洞口点滴雨珠敲打叶片的微响,有如急促的心跳。

    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,随后听见外面响起个雌雄莫辩的声音,像隔着一层阻碍,沉闷而有些失真。

    “出来罢,太子殿下,再躲下去也逃不过,何必畏畏缩缩,失了皇家的脸面。”

    声音就在洞口外,并非是无的放矢、诈他现身。

    苏晏深吸口气。死到临头,原本紧张的心情反倒诡异地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敌人称他为“太子殿下”,说明还未识破这移花接木之计,苏晏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——距沈柒与朱贺霖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天半,应该出了山东地界,抵达京师边缘了吧。

    想到这儿,他忽然微微笑了笑,起身整理了一下帽盔与斗篷,挺直腰杆,拨开遮蔽洞口的大片野山芋叶子,迈出了山洞。

    洞口已被密密层层的黑衣刺客包围,许多双猩红眼瞳注视着他,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杀气,令苏晏毛骨悚然。但更令他心惊的是,在这群刺客的前方,站立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与黑色皮革手套的红袍人,方才的说话声,似乎正是这人发出。

    ——七杀营主?!

    可营主明明已经死了啊!就在去年开春,沈柒与豫王包围卫家两个侯府时,当场搜出了七杀营主。双方缠斗间,是他亲手用掣电铳射伤了营主的腰,最后营主自知难逃一死,为了不暴露面容,将自己的脸连同面具一起捏碎,自尽身亡。

    为何此刻又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?

    苏晏不相信死而复生,一瞬间脑中杂念纷纷。

    这情况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,那就是“七杀营主”只是一个身份。在这袭红袍之下,弈者培植了不止一个傀儡在世间行走。

    主宰不死,脑虫就永不消亡,死了一只,还会有另一只继续顶上。

    苏晏第一次对幕后的“弈者”产生了一丝惧意,但随之而来的,是更加强烈的战意与誓死不屈的决心。

    望着躺了一地、生死不明的锦衣卫,他暗中攥紧了拳头,冷冷道:“再猖獗,也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,且看你们灰飞烟灭的那一日!”

    新的七杀营主阴阳怪气道:“太子殿下好气度,不知刀剑架颈时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未毕,一名瞳色正常的黑衣刺客从人群后方挤上来,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。

    苏晏看不见营主神情的变化,但发现对方的手指抽搐似的抖了一下,像是被震惊与恼怒的电流击中。

    原本平板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尖锐,营主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剑一般刺向苏晏,怒道:“你不是太子!你是苏十二!”

    苏晏嘲讽地摊了摊手:“遛狗一样遛了你们两天半,才发现我不是目标,未免也太迟钝了吧?”

    这个营主的报复心似乎比先前那个强得多,顿时冷笑道:“是不是又如何,总归都要死,杀了你,再去追杀太子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他举起一只手,动了动包裹在黑皮革内的手指,便有几名血瞳刺客上前,扇形围住苏晏,手中长剑透着血迹未干的腥冷。

    死亡阴影逼近,苏晏咬牙克制住本能的后退躲避,却没忍住紧紧闭上双眼——

    扑面而来的剑风中,似乎混杂了什么极轻微的声响,像叶笛吹出的第一缕颤音,随后是金属落地的闷响,一声紧接着一声。

    苏晏蓦然睁眼,余光只看见一点阴影从视野边缘划过,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何物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转头捕捉那东西的去向,赫然发现在洞口旁的岩壁上,斜插着一枚两指宽的枯叶。

    枯叶灰黄如蝶,也轻盈如蝶,可这至轻至脆之物,此刻却比铁片更加坚硬,一半牢牢镶嵌在岩缝之中。

    苏晏叹为观止地睁大了眼,耳边听见接二连三的闷响,噗,噗,噗……他转头一看,围着自己的血瞳刺客们捂着咽喉栽倒在地,像是在同一时刻,伤在了同一处地方。

    这是被……那枚枯叶割了喉?

    苏晏不由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中,提到“飞花摘叶”的绝技,是以真气灌注花叶之中,使软变硬、柔变刚,出招时仿佛信手拈来,过后却伤人于无形,堪称举重若轻的大杀招。

    这招看着简单,其实对施发者要求极高,既要有足够强劲的真气,又要有入微的控制力,在至柔与至刚的两极自由寰转、从心所欲,非至武学宗师的境界不能施展。

    ……是哪位大佬在生死关头救了他?苏晏满心感激,扫视全场。

    一叶连伤四人,不过眨眼之间。

    营主与黑衣刺客们突逢惊变,立刻转身望向后方山野,却见枯槁的林间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人影,第一眼看还在三四十丈外,几眼后恍惚已近至面前——

    是个身穿灰麻布衣、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,没有簪发戴冠,一头黑发仅用灰色布条简单地扎了个高马尾,手中拎着一根枯叶未凋的树枝,像从旁边的秋树上随手拗下来的。

    怎么看,都感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,但又说不出从事的是什么营生——农夫?小贩?樵夫?猎户?或许都是,或许都不是。

    但那枚转瞬间划破了四人咽喉的枯叶,又分明是从他手拈的树枝上来的。

    营主如临大敌,下令:“杀了他!”

    血瞳刺客受指令催发,群起攻之,无数道剑光如流星般向布衣男子奔袭而去。

    布衣男子没有兵器,甚至连一个应对的招式都没有,只是稳稳地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,仿佛飞刀穿行在疾风骤雨之中,带着破开世间万物的锐利,但比飞刀更进退自如,更游刃有余。

    枯叶从他指间不断飞出,每一片都贯连了三五个黑衣刺客的要害,因为叶片轻薄而速度极快,划破身体时连血迹都沾染不上。

    刺客们像麦子被刈割了一片,而他手中枯叶也摘完了,只剩一根细长弯曲的干枯树枝。

    布衣男子却更从容,手中枯枝仿佛捕鱼的网、策马的鞭梢、驱羊的牧笛,信手而发地点在一双双血瞳上。

    不过一盏茶工夫,数百名血瞳刺客横七竖八地倒伏一地,要么身死当场,要么受重伤丧失了战力。

    唯独剩下一个红袍如血的七杀营主,在满地尸体中震骇独立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他干涩而僵硬地问,“这是什么武功?!”

    他从未见过,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武功招式,它仿佛与天地间的一场雨、一阵风、一夜叶鸣、一缕炊烟本质相同,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和时候,让人无从抵挡与反击。

    布衣男子弃了树枝,上前伸手扣住了营主的面具。

    在一股难以言喻的境界压力面前,营主无法动弹,浑身真气都已凝滞不动。

    布衣男子摘下营主的面具,审视这张脸。空的左手垂在身侧,手指微微动了几下,似乎在回忆某种触感,最后男子很肯定地说:“你并非曾经统领七杀营的营主连青寒,你是替换品。”

    七杀营主更加惊惧:“你究竟是谁……为何会知道连青寒这个名字?”

    布衣男子道:“七年习武听命,一朝散功还清,亲手覆灭七杀营,才能彻底洗清这段过往。从今以后,‘天字二十三号’也罢,‘刺客无名’也罢,与我再无任何瓜葛。

    “——我叫荆红追。”他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,然后伸指点在了营主的延髓处。

    劲气入脑,从此世间再无七杀营。

    苏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。他以为再次见到荆红追,心中应该掀起狂风巨浪,可实际上却毫无波动,像在水面上冻结了一层厚重的冰层,因为日积月累的期望与失望的交替,而变得坚硬甚至是麻木。

    荆红追走向他,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,像斟酌了很久的话,临出口时又情怯地缩了回去,与方才行云流水地出手毙敌时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——看你这样子,武功更上一层楼了,恭喜恭喜。

    ——离开不到两年,就找到了你的“道”,看来我果然是你武道征途上的最大阻碍。

    ——现在该如何称呼阁下,剑神?剑仙?大宗师?

    ——你他妈跑就跑了,去搞你的毕生追求就是,为什么又要回来招惹我?谁稀罕你救!

    无数话语在苏晏胸口涌动,或悲或辛或嗔或怒,到最后却发现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
    他一脸冷漠地转过身,低头寻找林地间锦衣卫的尸体,一具具翻过来检查,看有没有幸存者。

    荆红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一副想要得到宽恕,又自觉不配得到谅解,还担心刺激到对方情绪的模样,亦步亦趋地跟着。

    苏晏一眼也没有搭理他,红着眼圈,摸过一个个锦衣卫染血瞑目的脸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为了信念与使命而牺牲的勇士,但他此时却无法一一为其清洗、埋葬。

    他得先救治幸存者,带着他们尽快返回京城。

    荆红追欲言又止后,忍不住说:“这里没有,右边三丈外有个活的,再往前还有两个。”

    苏晏没搭腔,但还是按他指点的位置逐一去找,果然找到了多名伤员,其中还有掌刑千户石檐霜。

    荆红追帮忙对伤口进行急救处理,输入真气治疗内伤,这些幸存的锦衣卫基本都性命无碍。

    整整六百人的锦衣卫精锐,经过同王氏“义军”与血瞳刺客的连日恶战,最后仅剩三十余人。

    石檐霜包扎完伤口,感叹:“幸好苏大人毫发无损!多亏了这位……”

    他看了荆红追一眼,觉得似曾相识,像苏晏以前的那个贴身侍卫,但气质与境界上又完全不像,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,问:“不知这位……高人尊姓大名?”

    苏晏抢先答:“他姓渣,名跑跑。”

    荆红追无语地别过了脸。